百花宴之后的第二天夜晚,长公主从镇北侯府出来回到自己的府邸,卸下钗环后,几个丫鬟毕恭毕敬地端着一卷卷宣纸走上前来。

    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丫鬟跪在最前,垂着头说话:“回禀公主殿下,按照您的吩咐,我们给当日参与答题的小姐们评定了等级,所有的答案和结果都在这儿了。”

    苏魄从梳妆镜前站起身,拢了拢金丝线绣的睡袍走过来,没叫人起身也没回答,伸手从托盘里取来一卷宣纸,扎着纸带,纸带上写着人名:金晚琴。苏魄展开来一页一页看了起来,直翻到最后一页,看见了簪花小楷“未曾”两个字,一抹不易察觉的讥笑浮现,“按照我给你们的判定规则,浩恩伯大小姐金晚琴的成绩是什么等级?”

    “回禀殿下,是三级丙等。”

    苏魄的评分细则给出了九个等级,一二三级每级分甲乙丙等,患反社会人格障碍的可能性依次降低,一级甲等是90,三级丙等只有10,非常低,可以排除可能了。然而,苏魄素手点在“未曾”两个字上,对跪在地上的领头宫女道:“金晚琴在其它所有的题目下的回答都尽可能的简略,从未超出一个字,这是为什么呢?”

    然后他自问自答:“因为她在试图用尽量少的语言掩饰真实的自己。而最后这道题的答案,她却详细地用了两个字,这又是为什么呢?因为人在撒谎的时候,惯于用这种重复冗杂的表达。”

    宫女:……写的少是说谎,写的多也是说谎,这要她怎么判断,心里正疑惑,苏魄的声音又响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东西都留下,你们跪安吧。”苏魄一转身,坐回椅子里。

    丫鬟们不敢多言,纷纷将手中的托盘放到桌案上,一个个恭敬地告了退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翌日早晨,翊坤宫,宋瑶和苏魄向皇后问了早安,一同离宫。两人并肩走着,苏魄正在和宋瑶说着百花宴测试的结果。

    “很不乐观。”苏魄道,“大部分人都在一级。”

    宋瑶皱了皱眉:“也就是,大部分人都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可能性?”

    苏魄点头。

    宋瑶看了看苏魄有些发青的眼圈,破天荒地关怀了一下他,“昨天熬夜了?回去补个觉吧。咱们现在的身体毕竟不抗造。”

    苏魄忽然站定,遥遥看向远处,宋瑶顺着他的视线向那边看去,只见远处行来一队人,为首的身着金色蟒袍,身边跟着一个看起来仙风道骨白衣蹁跹的青年,这条官道上没有岔路,两方势必相逢。苏魄和宋瑶非常有眼力见地躬身退到道路边,等待着那一行人靠近。

    脚步声渐渐靠近,两人都没有抬头,直到那个金色的身影走近,停下,苏魄和宋瑶才行了个礼,异口同声道:“儿臣见过父皇。”

    隆庆帝半生戎马,也曾励精图治,但年岁渐长之后,不免误入长生的歧途,恰巧遇上了一个有点门道的道士,从此一发不可收拾,现如今,他双眼浑浊,面色青紫显然大限将至,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还吊着他的一条命,甚至还能让他误以为自己年富力强。

    “抬起头来。”隆庆帝中气不足地道,面前的两人缓缓抬起头看向他,他用力聚焦,好半晌才看清是他的七皇子和长公主。

    “淑儿,靖儿。”隆庆帝叫出了两人的名字。

    隆庆帝身边一左一右站着国师陆渐离和小安公公,两人挺着腰板杵在那儿,高傲地不曾向对面的皇子公主见礼。隆庆帝同苏魄和宋瑶简短地问候了几句,无意多做停留,带着两人缓缓离开。

    苏魄和宋瑶站在原地,目送皇帝一行人远去。苏魄半眯着眼,看着那个陆渐离和小安公公的背影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吗?”宋瑶看着苏魄幽暗的目光问,“他们两个向来目中无人,满京城无人不知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苏魄简短地道,敛眸掩去深思,“回吧。”

    宋瑶奇怪地打量了几眼苏魄,这个苏主管,藏私啊。但苏魄不想说,她必定问不出来,只好皱皱眉头,放弃纠结。

    苏魄和宋瑶在宫门口道别,彦毓淑年长,已在外有了公主府,彦毓靖尚未满二十,未立府封王,依然留于宫内。

    苏魄坐马车离去,宋瑶踱步走回自己的居所。一个时辰之后,东柳燕青应七皇子召进宫,东柳少夫人应长公主邀约也出了门。

    皇子居所内,宋瑶坐在自己的堂屋里,商友容对她道,“四皇子在皖南私建矿场,我们的人已经带着关键的书信和账目证据往回赶了。”

    “嗯,四皇子觉察了吗?”宋瑶问。

    商友容肃着脸摇头,“希望这一路上不要出什么意外吧。”

    宋瑶点头,又想起一茬事,问:“你常在外行走方便,去打听一下陆渐离的生平,一点小事都不要放过!查出来的结果先拿来给我,季谨那边都不要透露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商友容有些诧异,“这是为什么?”

    宋瑶肃容道:“他和苏魄走的太近了,关于陆渐离,我觉得苏魄对我们有所隐瞒,所以,我打算自己先单独查访。”

    “纵然季谨和苏魄走得近,但他分得清是非,我觉得不应该瞒着他,而且季谨过于精明,我与他朝夕相对,他必能觉察蹊跷,若是我们对他隐瞒,反而会将他推向苏魄,于我们不利。”

    宋瑶细细一想,也确实如此,当即同意。两人煮着茶品着渍梅,又讨论起四皇子那边的事来。

    此时的季谨,正昏迷在一辆飞驰的马车中,向京城郊外而去,马车外包着陈旧的木板,车夫穿着灰扑扑的麻衣,除了车速过快,没有起眼之处。

    季谨醒过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全身被缚地躺在地上,双眼被蒙,但他能感觉到,身边有不少人正在盯着他打量,还有人在一旁说着话。

    “殿下,张大人来了。”

    季谨并不知道这个张大人是谁。却听一阵脚步声急匆匆行来,有个声音带着一丝怒气道:“殿下,您鲁莽了!您知道东柳少夫人此番出门是去赴长公主的约吗?长公主久候未见人影,现在正亲自顺着马车路线往这边赶来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那位‘殿下’好似慌了一下,却很快镇定下来,“必须赶紧转移!来人!把她塞进我的马车!我们撤。”

    “殿下?”那个张大人的声音不禁提高了一些,“您现在最好的退路是把她留在这里让其他所有人赶紧撤走,这样就没有人会知道此事与你有关!”

    “哼,知道又如何,我既已做了,必誓不罢休,时间有限不得耽误!我们走!”那位殿下一声令下,一群人上来将季谨抬了起来,季谨并不反抗,任由这些人将自己塞进了马车中。片刻之后,一个人走上来,在他身边坐下。

    那位‘殿下’坐得离自己远远地,连衣袍都不曾相碰,似乎十分嫌弃自己。季谨至此尚不能确定这位殿下究竟是几皇子,但此番回去之后稍加留心便能知道哪位皇子身边有个姓张的大人。他刚刚坐着马车去公主府的路上着了迷药,现在,既然他清醒过来,说明迷药的药性已过,未避免招惹怀疑,他必须找个合适的时机醒过来。

    季谨动了动,身边的人立马觉察,一下子转过身来。

    季谨张了张嘴,说出一个字:“水……”其实他并不渴,但做戏要做全套。

    “来人!”那位殿下忽地拨开车帘对外头的人道,“把迷药拿来。”

    季谨: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苏魄骑着马,带着一支轻骑小队来到了京城郊外的一间无主小屋,屋外门前的泥土地里,车辙和马蹄印混乱不堪。苏魄下马,几步走进屋内,一个人都没看见,对方得了风声已经转移了,这不意外。苏魄低下头,仔细看了看满布灰尘的地面上留下的杂乱脚印和痕迹,顺着那些脚印往屋外走去,很快分辨出了泥地里刚离开不久的车辙印。苏魄上马,顺着车辙印快马加鞭地赶。

    彦毓煜的人觉察到身后有一队骑兵逼近时,季谨已经再次被迷昏了。彦毓煜完全没想到,长公主的追踪速度竟如此之快,他拨了几个人留在原地阻拦长公主拖延时间,自己则乘着马车抄小路直奔皇宫。他本想将人带回自己府邸的地牢,但他不确定长公主是否会从他留下的随从里琢磨出自己的身份,情急之下无人可托,只得架着马车先躲进皇宫。

    季谨再次迷迷瞪瞪地醒来,依旧全身被绑得结结实实,原本用来蒙眼的布此时被绑在他的唇间,紧紧勒在脑后,使他动不了嘴呼救。季谨挣扎着坐起,环顾四周,这是一座宫殿,年久失修,阳光从各个漏缝间穿入照亮了殿内的一切,岌岌可危的房梁说不定下一秒就会砸下来,破烂的帘幕布满灰尘,散架的桌椅灯台散发出朽烂的木头味,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没有蛇鼠出没了。

    “嗯~~?”季谨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含糊不清地喊。

    “嗯嗯嗯?”季谨想喊有人吗,但是发出去的声音通过嘴里的布条后完全分辨不清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“嘻嘻嘻……”

    诡异的笑声从大殿一个角落里传来,季谨向那处看去,一堆陈旧发霉的被褥后面,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影蹲在那。

    季谨朝那边喊:“嗯(你)嗯(谁)?”

    被褥后钻出一个细瘦的身影,一头遭乱的发髻,一身泛着黄斑的蓝宫装,她摇摇摆摆地向季谨走来,两片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蝶翼有部分已经破碎。她走过来,蹲在季谨身前,好奇地解开了季谨嘴上的布条,脏乎乎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虚假的笑容来。

    季谨看得直皱眉,他的嘴巴刚得了解脱,活动了一下小巴,降低音调,低声问:“这里是哪里?你是谁?”

    那女人忽然收敛笑容:“大胆。”细弱的声音响起,丝毫不惧威慑力,“哪里来的狗奴才,竟不识本宫!”

    季谨想从她嘴里套话,便从善如流地挣扎起来半跪在地上道:“娘娘息怒,奴婢有眼无珠。只恨奴婢入宫时日短,不识娘娘,奴婢斗胆,敢问娘娘是?”

    “呵呵呵……”那人当真是喜怒不定,此时又忽然弯腰笑了起来,“哈哈哈哈,你真有趣。”她笑着,再次蹲下身与季谨平视,一身的潦倒不堪竟不能夺走她那双明亮好看的眼睛。

    “我是谁?哈哈,你猜猜看?”她的桃花眼一弯,笑了起来,竟有些好看。

    季谨认识的人不多,实在是猜测不出什么靠谱的结果,只好无奈地道,“您别逗我了,我这么笨,哪儿能猜得到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不笨。”她坐到了地上,“我才笨呢……”

    季谨听见她悠然的声音缓缓说道,“你爱过人吗?”

    “爱?不曾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爱过。”她看向殿外的冷梅,表情一时又变得无喜无悲,“我爱过我的丈夫,可我的丈夫并不爱我。后来,我又爱上了别人……”

    “为了他,我愿意抛夫弃子,放弃亲人,可是最终……他却想要我的命。”

    季谨看着她的侧脸,虽脏污却难掩丽质,五官相当优越,稍加打扮必然是倾国之色,“你看起来很年轻,不像有儿女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。”她笑了起来,竖起三根手指在季谨面前晃道:“你的嘴真甜,我都有三个儿子啦。”

    季谨无法想象,眼前的女子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,竟然有三个儿子?他对大彦朝皇室所知甚少,完全对不上号。只好试探地问:“您方才自称本宫,您所说的丈夫…莫非是当今?”

    “别提啦。”那女子向后仰了仰,随意地道,“是又如何,不是又如何呢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后来爱的那个人,又为什么想要你的命?你看起来……”还蛮呆的,应该没什么威胁。

    那女子悠悠地道:“我不知道。我傻,什么阴谋阳谋,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管,我做过最聪明的事,也许就是装疯卖傻躲过了一条死路。可是我在这冷宫里惶惶终日,虽活着,却好像死了一般……”

    季谨挪过去,陪她坐在殿门前看梅花,“活着就好。你在这冷宫里偷偷住着,有人给你送吃的?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”她点点头,带着一丝骄傲的情绪道,“我小儿子很聪明,他什么都知道,但他假装不知,每日寻得机会来看我一眼,还给我带点吃食。”说到这儿,她面上浮起温暖的笑,“所以,我还在努力地活着。”

    “您小儿子,多大了?”

    “刚才把你丢进来的人是彦毓煜。”她没有回答季谨的问题,而是忽然转头对季谨说,“你怎么得罪他的?”

    季谨耸耸肩,“我哪儿知道。”

    两人一时静默,共同看着院内萧瑟的景象。

    年轻貌美,三个儿子,宫里只有一个娘娘有三个儿子。

    良久,季谨开口:“宸妃娘娘,我们做个交易吧?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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